文｜丁海笑

美国旅行作家比尔·波特（Bill Porter）曾于上世纪80年代来中国寻找隐士，寻隐之路一开始并不如愿，不少人断言“中国隐士已经不复存在”，他也产生过同样的怀疑。后来还是五台山一位修庙的和尚一语道破：“当你遇到他们的时候，你认不出他们；除非他们愿意让你找到，否则你就找不到。”

青城山

我二上青城，也没有找到隐士，只吃了一碗素面。青城山常道观内有家道家膳房，味道不是游客餐，每趟上山必来此喝茶打尖。

常道观又名“天师洞”，相传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在观后洞窟传经布道。此观在山中最为古朴，始于隋，清建民修，川西官式建筑，飞檐翘角，道风飘逸。整座四合院坐西朝东，这种格局在依山傍水的蜀地较为多见。

青城山

院内的文人碑记、石雕木刻保存尚好，环伺四周皆古迹。南侧的一块匾额上写着：“饮霞山舍”，落款是民国十四年。山门前的青龙殿内有一道长长期在此书法，空调吹得凉风习习。门口的茶铺清茶十五，自泡十元。

茶铺清茶

川式小面辣得我挥汗如雨，双目氤氲时，抬眼望见了面前的一块题碑，红色的砂岩随岁月剥落，字迹已模糊不清，只识得几方残字，手机一搜，原来是晚清诗人易顺鼎的律诗《范石湖以生辰宿丈人峰，余宿常道观亦生辰也，因记以诗》，记录着诗人于1885年蜀中壮游时，宿常道观，恰逢自己二十八岁生日，于是他联想到了南宋诗人范成大，壮志未酬地写下：“少年游屐遍峨岷，祇负江山不负身。”

易顺鼎在晚清诗人中名头不小，与樊增祥并称“南易北樊”。诗人少年成名，青年中举，却好声色享乐，所以移情于山水世外。中年的他郁郁寡欢地写道：“初为神童，为才子，继为酒人，为游侠……”而后他官也当过，隐士也做过，忽东忽西，忽出忽处。易顺鼎一生中作诗上千首，多行役游览之作，要搁在今日，头衔上或许也得再加个旅行作家。

今天的人游青城山，无需再宿丈人峰，也不用再住常道观了。游览路线一般为顺时针，从老山门走到全真观需四十分钟脚程，然后是常道观、朝阳洞、老君阁、上清宫，再坐索道或步行下山。如果想逆时针游览，掷笔槽往上有一段的步道较险，且途中没什么景点，爬山的乐趣甚少。

青城山常道观

常道观到朝阳洞之间也有诸多小庙，每一处亭、石、梯、桥皆有古名，再往上新修的痕迹很重，虽然也有古道、古木、古迹，但路窄山陡峭，一般游客走到此处，便已无心一一欣赏之。

我们一路上山，天气不晴不雨，还算合意。同行的人喜欢拍树，什么树都拍，我见过许多更古更硕大的树，爬青城山时，我总是联想到它们，而当我见到它们的时候，又想起了青城山。

与青城山百里相连的鹤鸣山属大邑县鹤鸣镇，跟道教发源地同名，虽然这里是否为“道源”所在尚存学术争议，名气也略逊于青城山，但它无疑与青城山、老君山等道教名山一同构成了成都周边的“道教文化带”。

上世纪末，一位德国的青年学者欧福克（Volker Olles）行脚成都时，曾来鹤鸣山寻隐——“鹤鸣山道观的破坏非常严重，古庙几乎无踪迹了。”而他却在访道的旅途中，遇到了“各路神仙、很多有趣的灵魂”。其中他与鹤鸣山道观杨明翊道长的忘年之交颇令人津津乐道，二人的交谊轶事几乎占据其鹤鸣山游记的一半篇幅。

鹤鸣山道长

欧福克初见杨道长时，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，二人谈玄论道，一见如故，他遂引用了《庄子》中的一句来形容：“相视而笑，莫逆于心，遂相与为友。”欧福克回国后，又于2009年秋再度访川，其间专程去了趟鹤鸣观，看望杨道长，临别前两人“相对微笑、点头、作揖”，不料这一别就是永远。

去鹤鸣山之前，我在附近的山里住了一晚，看音乐节。演出在溪谷边的一间咖啡馆进行，雨后的场地上到处都是泥泞。当乐手的小号响起，局促不安的人们才平静下来，连山川都被迫飘逸。雨中的溪谷，虽没有独龙江的幽碧，却不失为一处都市人的避世桃源。山沿被云雾环绕，当地人告诉我此地又叫“雾中山”。

鹤鸣山的形状像一只仙鹤，相传张道陵、马成子、张三丰等都曾在此修炼。喝完“迎仙茶”，冷嗖嗖，女道长给我指了一条路，小跑上山，拨云见日，仙鹤没寻到，路遇孔雀，感觉也差不多了，返屋企。

游鹤鸣山一般有两条路径。一条是参观前山的“道观”，从三圣宫法鼓处上山，台阶路好，可一路攀至玉皇殿；后山是许多越野跑爱好者的跑山路线，又分大小环线，从“道观”山门右侧上山，雨天路滑，尽量避开。

记得还在为孤独星球（Lonely Planet）写作时，我去的大多是偏荒的所在，有些目的地实在是太冷门了，纵然书已付梓多年，也不见得会有人特地前去。不过，这又何妨呢？就像贾岛的诗《寻隐者不遇》，他真的在乎寻找的那人是谁吗？

有一年，我旅行到了浙江台州——一座在浙江省内汽车站的时刻表上都找不到的城市，下辖的九座县市就像是被匆忙拼凑起来的，各自为政，风俗与方言也不尽相同。台州“盖因天台山为名”，徐霞客游记的开篇便是《游天台山日记》，天台山的名声要远胜于台州，我甚至不知道天台山就在其下辖的天台县境内。

天台山里有座国清寺，为佛教天台宗的发祥地，相传也是济公和尚的出家地。三贤殿是寺内一座不见经传的小殿，当年香火不旺，颇为幽静，小院的方井中养着几尾池鱼，殿内垂灯晃荡，禅意十足。三贤殿供奉着寒山、丰干、拾得三位诗僧，三人都曾隐于天台山，合称为“国清三隐”。

天台山国清寺田间

“在8世纪神游了几分钟之后，我开始穿过院子，沿着台阶来到偏殿。这里供奉着三位贤人。我就是为他们来的，实际上，他们也是我来中国的首要原因。”比尔·波特在其出版的《寻人不遇》中写道。

“国清三隐”中属寒山子的名气最大，是个谜一样的人物。他出生于长安，生卒年不详，早年科举屡试不中，又因性格孤僻，喜欢独行，雅好游历，隐居于天台山寒岩，得名寒山子，遁入空门后，做了个厨子。

三贤殿古井

传说寒山子活了一百多岁，生前寂寂无闻，在后人的绘画作品中，他总是以一副疯疯癫癫的形象出现——头戴树皮帽，足登破木屐，打扮奇异，行为怪诞，时而自语，时而狂笑，时而谩骂。

昔日，寒山问拾得：“世间有人谤我、欺我、辱我、笑我、轻我、贱我、恶我、骗我，如何处治乎？”拾得答道：“只要忍他、让他、由他、避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要理他，再待几年你且看他。”这段对话便出自著名的《寒山问拾得》，被后世无数的文艺作品反复地诠释和演绎。

寒山子以隐逸诗闻名，他的诗独成一派，被称作“寒山诗”。寒山诗随禅宗传入日本，对日本文化影响深远，譬如日本诗人松尾芭蕉就将其融入到了俳句创作中。寒山热经日本传到美国，被美国“垮掉的一代”奉为鼻祖，影响了一代的美国青年。

寒山诗开启了加里·斯奈德的诗人之路，凯鲁亚克继而将其《达摩流浪者》“献给寒山子”，比尔·波特也以“赤松”之名翻译出版了《寒山诗集》，查尔斯·弗雷泽干脆将“寒山”（中文译作《冷山》）作为其小说的书名，扉页上写着寒山的一句诗——“人问寒山道，寒山路不通”。

我未曾想过在浙江一待就是三个月，游完之后，我在《浙江》指南的开篇页中写道：“当我穿行于浙江的群山与海岛间，迷失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言中时，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陌生而让人兴奋的。浙江的山村、古刹、野渡、荒原、远近山水、流溪飞泉，都具有寒山诗般的画面感，符合我所有关于江南的浪漫想象；在温润的会稽山酒过三巡后，谁还在乎这里是不是异乡？”

（丁海笑：作家，行者。著有《搭车十年》《环亚旅行》等，参与过多本LonelyPlanet旅行指南的撰写。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