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狂欢复兴:演唱会如何成为了年轻人的新宗教

admin admin 发表于2025-09-02 15:24:03 浏览8 评论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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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面新闻记者 | 实习记者 张帆 记者 张友发

界面新闻编辑 | 张友发

在递交了辞职报告后,90后女孩苹果一年内连看了50场五月天的演唱会。在北京、上海、香港等城市和地区的演出现场,她随着人潮大喊大叫,也用社交媒体记录下朋友们青春的脸庞。这场持续不打烊的狂欢,是她在感受到工作重压后的出走与释放,也陪伴、指引她走向新的人生阶段。

“集体欢愉的能力建在我们体内,那是非常深沉的渴望。”美国作家芭芭拉·艾伦瑞克(Barbara Ehrenreich)在《街头的狂欢》一书中写到。尽管狂欢是人类近乎写在基因里本能,在历史的演进中,它却屡次遭遇镇压、变得暗淡无光。我们学会了塑造更好的“自我”,通过自律和工作向上攀爬,也饱尝了延迟享乐的痛苦,却也时常怀揣着冲动,想要放弃这份清醒的孤单。

如同上世纪摇滚乐的兴起,后疫情时代,演唱会重新成为年轻人的狂热大会。一边是社会情绪的空洞,一边是社交媒体的发达,今天的信徒们找到了彼此,卸下心防,于是纵身一跃,进入享乐海洋。

一位孙燕姿粉丝拍的演唱会现场图 图源:文不叮

01 当狂欢消失了

刚开始追看演唱会的时候,苹果发现,每当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,和彼此不认识的人同处一个现场,她都能够进入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,“很疯,很闹腾,大家都在蹦,跟陌生人聊天,很大声的唱歌。”

同为演唱会爱好者,00后男孩阿龙也体会过这种“能持续一周”的亢奋。走进容纳几万人的场馆,与台上台下的人共度两三个小时,这对他来说仿佛“乌托邦的存在”,在这个被隔绝的时空里,他不再需要面对与伴侣的争执、来自学习考试和工作KPI的压力。

如果追根溯源,苹果和阿龙在音乐现场群体欢腾的氛围中,所感受到的亢奋和狂喜,那种与现实世界的剥离感,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并不陌生。

英国人类学家罗宾·邓巴(Robin Dunbar)发现,在旧石器时代,交谈能帮助人们聚集成约150人的团体,但在打破隔阂、凝聚社群上,冰冷的辩论和推理无法完全满足情感的层面,而后者可以借由音乐和舞蹈来达成。

关于团体活动所唤起的情感,历史学家威廉·麦克尼尔( William H. McNeill)曾描述自己在二战中列队操练的体验:那是一种深深的甚至兴奋的满足感,“整个人放大了、膨胀起来,变得比生命更巨大。”

这种“某部分比我自己还要巨大”的感受,或许也曾被早期的人类运用在团体防御上。借由节奏做同一组动作,利用棍棒面具壮大声势,人类不再感到脆弱无能,而是足以威吓要捕捉的动物,或吓跑前来侵略的野兽。

然而,在漫长的历史中,集体狂欢这种近乎刻在基因里的天赋却历经压制。例如,16世纪,在法国贝阿恩,伊丽莎白女王曾颁布命令,将唱歌和宴会列入非法行为;1608年,英国曼彻斯特官方下令禁止足球比赛,其参与者被视作“邪恶失控的人”。17到20世纪,欧洲的教会与官方制定了上千项法条,扼杀大众喜爱的嘉年华活动。

16、17世纪之交,人性中出现某种变化,西方学者称之为“主观性的兴起”。这种新观念强调疏离与自我意识,个人无形中变得更加自主,更加挑剔现存的社会制度并希望社会进步,却也竖起堡垒,彼此提防。这样的自我并非绝对的自主,也不是直接从社会中抽离,而是学会了隐藏和扮演,不断观察着他人期盼,并慢慢与之相符。当个体最在乎的问题变成“我表现如何?”“我给人的印象是什么?”并预见或面临失败时,忧郁症的种子也进驻了心灵。

社会学家马克思·韦伯曾指出,在充满竞争、不成功便成仁的经济发展下,人们必须进行无止境的自我否定和自我鞭策,将所有的享受延后,于是尽管眼见财富与日俱增,伴随而来的却是心灵寂寞之苦。

关于忧郁症的蔓延与狂欢的消失,芭芭拉·艾伦瑞克认为,二者“都是深层且重要的心理变化,可视为现代化整体过程中无可避免的结果。”尽管尚未有充足的证据表明,是后者造成了前者,“但弃绝了传统的庆典,人们多少也失去了治疗忧郁症的方法。”因为至少,那些音乐舞蹈仪式能够鼓励人放下自我,“暂时离开团体里令人不安的评论眼光,”正如苹果和阿龙在21世纪的演唱会中所感受的那样。

02 狂欢何以复兴

2024年11月,苹果在上海住了半个月,追看了五月天11场的演唱会,达成了“全勤”的成就。这一年是五月天成立25周年,在中国大陆的6个城市共举办了40场演唱会,苹果参与了其中的23场。这一趟持续至今的追演之旅,始于2024年5月底的北京鸟巢,一个多月后,她辞掉工作,从一个努力赚钱的打工人变为狂热的演唱会消费者,在7月去了深圳连看2场,又在8月来到太原打卡4场……尽管这些旅程需要上万元的开销,但她认为自己曾经压抑的情绪得到彻底释放,演唱会现场让她重新能够自由呼吸。

线下演出(尤其是演唱会)市场的复苏,显现于2023年。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的数据显示,光2023年前三个季度的演出票房收入,就已远超过2019年全年的收入水平。

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与灯塔专业版共同发布的报告,2024年,5000人以上大型营业性演出依然保持高速增长态势,票房收入达296.36亿元,同比2023年增长66%。与之形成对照的是2024年电影市场的下滑,国家电影专资办数据显示,2024年全国电影票房收入423.8亿元,同比2023年下降23%。

近三年演唱会持续走高的热度,除了和疫情后政策放开有关也呼应了年轻世代对于情绪消费的追逐。“情绪的满足有很多途径,例如取得个人的成绩、获得稳定的亲密关系,”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中国人民大学传播学学者董晨宇指出。然而,当这些传统意义上的满足途径式微,人们可能转而在别处寻求满足,例如情绪消费。在一期播客中,董晨宇曾参与讨论LABUBU流行、演唱会热等现象,他认为,当个体无法改变结构,进而转向情绪消费,无论是说走就走的旅行,说看就看的演唱会,还是说买就买的小玩意,其实都是个体“面对这个世界时,至少是自我调适方面,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。”

回看过往历史,狂欢的衰落与复兴的确交织存在。一次著名的复兴,便是20世纪50、60年代曾震撼世界的摇滚乐。在与享乐主义完美交融后,摇滚乐成功将年轻人带到宽敞的场地,帮他们远离政府、公司、教会和家庭,重新找到传统的狂欢元素,融化心中的疏离和防备。摇滚狂潮对于年轻女孩有着特别的吸引力,1964年的《纽约时报》曾这样描述披头士的女粉丝们:她们希望融入群体,“变成一只昆虫”。

通过追星,原本羞怯顺从的女孩,也能获得力量与自由。今年硕士毕业后,00后女孩子晴把微信签名改成了“先玩了再说”。进入社会求得一份职位并不容易,这句签名像是与自己的和解,也像是某种反抗。毕业前,在考试临近的阶段,内向沉稳的子晴出人意料的花费上千元,抢下了偶像——少女时代金泰妍——两场演唱会的门票,地点分别在台湾地区和澳门。“去看演唱会就是为了治愈现实生活中的压力,”子晴说。

同样是和享乐主义联手,如今的演唱会似乎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新宗教。苹果和子晴都是单身,都还没有收入稳定的工作,但又有一定经济基础,她们近似“及时行乐”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”的消费选择,具像化了某种带有“绝望的反抗”意味的社会心态转变。正如乐迷阿Wind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,“演出门票的价格比起车子、房子这些来说是小巫见大巫,与其焦虑工资何时能够买得起这些,不如先花一点小钱奖励自己。”

对于看过近350场演唱会的阿龙来说,“及时行乐”还意味着不要错过任何想要看的演唱会和歌手,因为“生命无常”。2024年7月5日,他在英国看了乐队黑色安息日(Black Sabbath)的告别巡演,演出结束十几天后,主唱奥兹·奥斯本(Ozzy Osbourne)就去世了。

黑色安息日告别演出,Ozzy压轴出场  图源:阿龙的社交媒体

03 狂欢是解药吗

在给自己放了大约两个月的假后,苹果重新开始有了收入。从曾经供职的媒体辞职后,去年9月,她开启了自由撰稿的生涯。当得知她曾在上海连看11场五月天的演唱会,苹果的编辑邀请她把这段经历书写出来。从现实层面来说,演唱会不仅提供写作素材,更陪伴她度过了这段“出走”的时光。经历了初期阶段的释放和亢奋,演唱会变成了某种“点缀日常生活的调味剂”,但依然是那条主线“schedule”,牵引她去到不同城市开启每一场旅行,也让她和更多“五迷”成为朋友。

某种程度上,影响演唱会消费体验的,早已不再只是演出本身。或者可以说,狂欢已不再纯粹,而是融入了文旅、社交等诸多元素。

根据北京卫视报道,今年7月25日到8月17日,五月天在鸟巢举办了13场演唱会。主办方设计推出了“五月天公仔旅游打卡巴士”,搭载乐迷前往北京的各个地标旅游、打卡。北京旅游集散中心的工作人员在接受采访时表示,除了合唱等互动环节,乐迷还可在车上建立交流群,“大家把拍的照片、素材相互共享,然后一起在网上发(朋友)圈儿。”

钟鼓楼广场的五月天公仔 图源:北京旅游网

由五月天主唱阿信创办的潮牌在2024年推出的新IP——一只胡萝卜形状的玩偶——被粉丝们称作“卜卜”,携带它的“五迷”群体能够在人群中认出彼此。在日本小樽的Hello Kitty礼品店,一个女孩发现了苹果身上佩戴的“卜卜”,两人拍了合照,交换了微信。今年春天,苹果独自去香港地区看五月天演唱会,发朋友圈求拼房,很快得到这个女孩的回应,两人一起观演和旅游,成了很好的朋友。

“当你对每一场演唱会大部分内容都比较熟悉之后,其实跟你一起看的人,她的状态,或者你们俩之间的感情,就变成了影响你对这场演唱会体验的关键因素。”苹果说。

在去澳门看金泰妍的演唱会之前,子晴花了一周时间制作印有偶像头像的亚克力材质物料。在演唱会开始前,粉丝们通常会在小红书上发帖,晒出物料吸引愿意交换的人。演唱会正式开始前,可能有三四千人人站在场馆外,在各个角落交换物料。相较场内的欢呼,子晴更记得场外的互动:“我约了很多人但都找不到了,后来我实在是太累了,就蹲在一个地方,有人路过,就把物料发给他们,一大群人开始在那边拥抢我的东西。”

子晴制作、交换的演唱会物料  图源:采访对象提供

从苹果和子晴的“奇遇”可以看出,演唱会让更多年轻人在线下产生连接,而这种互动,又与线上社交媒体紧密交缠。“打卡文化”的盛行,建构、引导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,短视频的病毒式扩散,让一些演唱会片段(如走心的talking环节)火速出圈,两者合力,将更多人吸引进这场狂欢中来,进而帮助他们确认身份、形成团体。

“阿信的talking是没有台本的,”令苹果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场的点歌环节,阿信点到一个小朋友,“他就对小朋友说,如果你想成为更好的大人,可以看一下你的左边和你的右边,这些人就是你将来会成为的很好的大人。”这是令苹果感到情绪被治愈、不再紧绷的时刻之一,“他(阿信)会经常告诉你,这个世界会变好,但即便它没那么好也没关系。”

在苹果看来,演唱会独特之处在于:电影有主流解读,体育赛事有输赢之分,而看演唱会,获得的是沉浸其中的、层次丰富的、绝对私密的、确定无疑的情绪满足。她觉得站在人生的这一阶段,没必要去定义这是一剂“解药”还是“麻药”,因为“大家都过的挺苦的,”重要的是“能对自己的生活有帮助。”

对于阿龙来说,追逐演唱会无疑成了他人生的某种“解药”。由于同看落日飞车在伦敦的演出,他在社交媒体上认识了自己现在的女朋友;他毕业后的工作也和演唱会产业相关,他负责海外演出的推广,相当于是把爱好变成了职业

至于子晴,她刚刚结束了在上海的一段实习,准备转换思路,重新投入到应届生的求职大军中。她说可能不会再追偶像新的演唱会了,但她愿意“多出门,去社交”。

参考资料:

芭芭拉·艾伦瑞克(Barbara Ehrenreich). 《街头的狂欢》(Dancing in the Streets).北京联合出版公司,2017.

钟慧芊. “抠搜”年轻人,抢空高价演唱会门票. 新周刊, 2025.
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_CbTISmMvy5bc9nu9Beg9Q

丁茜雯. 从不看音乐节、演唱会的人,为什么开始扎堆演出现场?. 音乐先声, 2023

https://36kr.com/p/2434136116097283

陈苹果. 我在上海连看了11场五月天演唱会. 新声Pro, 2024.
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NZqjq1ROYPfk5F0z-dm32Q?scene=1&click_id=5

赵铭. 演唱会的短视频时代新声Pro, 2025.
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-ldecDsW2adf9eOj-pJgKw

琉音. 三年了,演唱会为何还没降温?. 娱乐硬糖, 2025.
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sPjgwn0X3ft5-g4yBqpodw

关聪. 2024年电影票房同比下滑23% 观影人次减少近3亿. 财新, 2024

https://companies.caixin.com/m/2024-12-31/102274193.html

刘煜. 数读国潮——从流量到产值:演唱会经济井喷式复苏,下沉市场待破茧. 观潮新消费, 2024.

https://www.36kr.com/p/2627055702293635

颠颠,董晨宇. 从盲盒到谷子,我的情绪价值是这些小玩意儿给的. 看理想圆桌, 2025.

https://www.xiaoyuzhoufm.com/episode/689dec6146e0bc5350a27fd3